树缘 □雷虹

  窗外,有一棵泡桐树。高大,苍翠,枝丫舒展,树干笔直,有一种率真的美。

  这是一棵从诗经里长出来的树,“树之榛栗,椅桐梓漆,爰伐琴瑟”,两千多年来,它就带着琴瑟之音一直这样长着,从过去到现在,甚至长到我的西窗下,直到遇见我。人世上,地球上就该有这么好看好听的树。而人类在植物面前又显得多么微小如尘,除了在微风里欣赏它的枝叶,写点小文小诗,我又能做些什么呢?但至少它让我懂得了什么是“无我之境”,就冲这一点,我们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就得充满敬畏之心。

  隔树望过去,是一片灰蒙蒙的楼房。视野所及,除了建筑,还是建筑。那些建筑设计独特,气势宏伟,但在我眼里,却抵不过一棵自然生长的树。城市空间的拥挤狭窄,使绿色只能成为​其间​可怜的点缀。绿色的梦只能存在于每一个行色匆匆,为生计奔波的城市人心里,成为一种遥远的奢望。我庆幸自己每天能拥有一片没有修饰,没有剪裁的绿色,眼睛可以在绿色中自由旅行,心灵因而拥有无数宁静丰满的日子。

  每每看书疲倦,或是写作劳累时,抬头就会看见它。从窗子里望去,绿树,翠鸟,蓝天,浮动的云,像是一幅镶嵌在天地间的风景画,不着一笔,尽得风流。这幅画面不是凝滞的,死板的,每一个景致随时都在变化,有一种流动的美。清人张潮说:文章是案头之山水,山水是地上之文章。我要说,这幅流动的风景就是天地书写的一篇美文。每一个叶片都是它葱茏的文字,每一朵云都是它飘扬的文思。

  《礼记.月令》中说:“季春之月,桐始华。”春天,在三月暖风的吹拂下,孕育了一年的心事绽放出千朵万朵紫色的花朵。形状像百合,颜色似丁香,花繁似海。在和煦的阳光里,泛着紫色的光芒,亮丽惹眼,晃得人眼都睁不开了。微风吹来,隐约飘来略带甜味儿的花香,让人想起罗伯特·舒曼的《梦幻曲》,只想在花下做一个甜甜的梦。怀了处子之心,怀了一脸春色,谁说我不爱你,这满树繁花就是证据。此时心里涌上来的,都是诗句啊。古时的诗人有雅兴在月光下赏桐花,唐代的白居易和元稹 ,在互赠的​到​写到:“微月照桐花,月微花漠漠”、“月下何所有,一树紫桐花”。可以说他们开创了赏桐花的新意境。

  夏天,是最能凸显泡桐生命力旺盛的季节。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是那么饱满,鲜亮,团扇似的,密密重叠,仿佛在我的窗外矗立了一座青山。午后,蝉的大合唱就开始了,“居高声自远”,它们长长的叫声仿佛也拉长了整个夏天。“蝉噪林愈静”,在这些喧哗里我却感受到了一种心灵的宁静。对于它们,我是忠实的聆听者,是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倾听,应和。这场隆重的演出,虽然只有我一个观众,却并不显得冷清。正因为这​世间​太嘈杂了,才少了很多倾听的耳朵。听着蝉声,我在它为我撑起的绿荫里发呆,读诗,做梦。我会觉得自己也融入了大自然,没有了柴米油盐的琐碎,没有了蜗角虚名的烦恼,没有了得失之患,只有灵魂的愉悦,只有美​的​享受。我甚至觉得有了它,我就可以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了。

  常常在面对它时,我会变得失语,失去一切思维,仿佛自己也化作了一棵树。一棵努力生长,拥有尊严,拥有高贵灵魂的树。我总觉得,树是有灵性的,它一定能感知到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欣赏与尊重。“相看两不厌”写的就是这种境界吧!

  秋天,是属于诗的,而诗中最美最忧伤的意象莫过于梧桐了。虽然我也为它的飘零而忧伤,但我更喜欢它的发丝飘落时的那种静美。“一声梧叶一声秋”,当片片黄叶纷飞在我的窗前,秋意就浓了。听风吹桐叶又是另一种心灵体验。那真的是天籁,大自然的秘密都藏在一棵树里。临窗而立,听风穿过枝叶间的萧萧声,像是有人在弹奏着清越忧伤的琴曲。以此怀想,东汉蔡邕的“焦尾琴”发出的琴音,不知该有怎样的动人心魄、余音绕梁?想必是梅心惊破,多少春情意。

  在漫长的秋夜,听着窗外雨打梧叶声,那些千年前的诗句全涌到眉间心上,“梧桐树,三更雨。不道离情正苦。一叶叶,一声声,空阶滴到明。”“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,点点滴滴。”“雨滴梧桐秋夜长”。在这一刻,我仿佛穿越千年光阴和古人心意相通了。卑微如我,渺小如我,然而这一瞬,我感到了精神上的碰撞和升华。我不仅仅是在活着,我不再是庸常的那个我,我在感受生命的律动,在品味诗歌与艺术的盛宴。

  即使是冬天,当铅华洗尽,当繁华已逝,它依然拥有着令人敬畏的孤傲与倔强。它看起来孤独而疲惫,像一个衰弱的老人。但我知道,在这树的底下,在粗壮的根部,生命的脉流依然生生不息,为来年的芬芳积蓄着力量。就像一个人,不经过挫折和孤独,就不会有真正的成熟和深刻。

  一棵树,无论在何种样的境遇下,都能活出一种美,展现一种尊严和高贵,这不能不让我心向往之。

  我不知道,当初是哪一只神奇的手把它种在了我的窗前,只记得十一年前我搬进这栋楼房时它就已经在这里了。十一年的岁月流转,光阴早把人抛,而它还是老样子。依旧默默伫立在我的窗外,春荣秋枯,看花开花落,看人世悲欢。

  我甚至不知道,我们会相守多久,不知道它未来的命运会以怎样一种方式结束。生命的谜,有谁能看透呢?如张爱玲所说,生命有它的图案,我们唯有临摹。但只要有现在就很好了。岁月静好,生命澄澈,带着一些禅意,带着一些淡淡的忧伤,穿行在彼此的生命里。

  作者简介:雷虹,女,河南中牟人,现居甘肃定西,甘肃省作协会员,在《郑州晚报》《甘肃日报》《定西日报》报刊发表文章若干。著有散文集《只想把这些美好告诉你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