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好,香花儿 □雷虹

  忽然想起家乡的一种花草,可是记不起来名字了,只记得叫香什么,香什么呢?回忆如水蔓延,一位小学女同学的名字又进入脑海。——她叫香菊。莫非是叫香菊?我打电话向我妈确认。我妈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莫名其妙,一时也没记起来。她也离开老家好多年了,家里的花花草草曾经像她最喜欢的女儿们,现在也变得遥远而模糊了。

  在我的一再提示下,我妈终于记起来了。她纠正了我的记忆,说这种植物应该叫香花。中原方言的发音儿化音比较明显,叫出来应该是香花儿,那个花儿的音要发得轻而巧,有种香气袅袅的感觉,好像真的在喊乡间邻家一个女孩儿的名字。如今这么一说,它也仿佛从记忆的墙头上探出一张可爱的脸来,依稀的是青枝绿叶的身影。

  不死心,非要追根究底,查了百度,它的学名叫罗勒,别名还挺多,圣约瑟夫草,九层塔,金不换,兰香。圣约瑟夫草,像西方男孩的名字,九层塔应该是根据它的花序层叠如塔,以表示多数的九来命名的,还有金不换,让我想到的是那个“卖红薯的七品知县”,这跟我记忆中的香花儿完全不搭。有些失落,记忆中熟悉亲切的香花仿佛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,少了些乡间的泥土气,多了学究气。想起一句歌词,“星星咋不像那颗星星哟,月亮也不像那个月亮;河也不是那条河哟,房也不是那座房…….”

  谁把我的香花变成了罗勒,变成了什么圣约瑟夫呢?我才不管什么勒?什么夫呢?它永远都是我最初记得的香花。那年少的初见,堪比初恋呢。

  后来读书,每遇见写植物的就很留意,看有没有写到它的,汪曾祺的文章里不记得写过,只在一个青春女作家的散文里读到过,大意是如果让她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,她该如何应对。她给自己列了一张单子,上面都是必需的东西,其中一条就是添置几个花盆,种上罗勒和蔷薇。读到这里,我在心里惊呼了一下,就是它了,———是它。原来有人和我一样喜欢,尽管它是如此普通,不显眼。

  还是说说我记忆中的它吧。香,大概是它最突出的特点,气味接近茴香与薄荷,我每每揪了它的叶子放在鼻子上闻,瞌睡了就把叶子揉蔫沾在眼皮上,有醒脑提神的功效。

  记得读小学时,每到夏季,中午淘气不休息,跟了其他孩子去游泳捉鱼掏鸟,下午课堂上有倦意,便每每带几片香花叶子,逢打瞌睡时趁老师不注意便闻一闻,或揉搓了擦太阳穴和眼皮处,顿时精神一振,仿佛一帖清凉散。

  中原夏夜多蚊蝇,天又热,胳膊腿上被蚊虫叮咬得红肿,奇痒难忍,只要揪一两片香花叶子在腿上揉搓一会儿,便可止痒消肿。这种土方法是很灵验的。有一次翻看《本草纲目》,在菜部的目录里一瞥看见“罗勒”两字,属荤辛类。赶紧翻到罗勒那一节,上面写别名“香菜”,香菜?又使我一愣,再看,说它到处都有生长,有三个品种:一种像紫苏叶;一种叶大,香气很浓;一种能做成凉拌菜。按这样说,我家乡的香花儿应是第二种,叶大香气浓,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吃过它的叶子,只是借它的香气驱蚊虫。”现在才知它是一味中药,能治疗很多疾病,比如消化食物,除恶气,治牙齿烂疮,排毒等。

  中原农村几乎家家都种有这种香花,和凤仙花一样普通常见。奇怪的是,离开家乡后就好像再没见过。也许是它们过于寻常,到处可以生长,在花店的名花中自然见不着。也许在异乡的人家也曾与它匆匆邂逅,偶然一瞥,却未能相认。总觉得不是。记忆自有它的固执。

  如今,竟连它的名字也不记得了,要靠一个儿时伙伴的名字来确认。也许是我老了的缘故吧。那个叫香菊的女孩子呢?我们小时可是天天发生口角的,她长得如香花儿一样青葱可爱,唇边一个深深的酒窝,笑起来如一朵小花,嘴巴却不饶人,又薄又锋利。

  有一年我从外地读书回来,在村口碰见她。她年长我一两岁,在农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,她欢喜地拉我到她家,从柜子里取出她美丽的嫁衣给我看。是那样美的一条裙子,她幸福地在身上比试着,脸笑真像一朵菊花。她向我说起她的未婚夫,一个家境殷实的男孩子,年长她几岁,心地朴实良善。她说着,又有点淡淡的惆怅。那惆怅也是甜蜜的。我说,这就很好了呀。

  我相信她是幸福的,就好像相信那些香花儿仍在故园翠绿着。至于我,就像“本草”里形容的那句: 它到处都有生长。我的身体里一定携带着它的某种精神基因,最细微不易被察觉的烙印,即使身处贫瘠寒冷之地,也能活着。再活着。

  来西北多年,因从小生长环境使然,及家族遗传的体质,我的身体格外柔弱,经不得西北的严寒风沙天气,更经不起生活的折腾,时时在病中。病中之人,就格外思念家乡的一草一木。夜深,念之,有惺惺相惜之意,禁不住潸然泪下,情不能自已。人有心灵多么好啊,花圃里的花不在了,心田里还在。

  一个作者,无论他写什么,都是在写自己。想自己十多年飘零在外,孑然一身,无依无靠,又悲从中来。好在,还有一些物,两三亲人,可以惦念。(雷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