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菜上市 ♣ 袁占才

  我住的地方,是旧小区,出胡同右拐即大路口。这里是城乡结合部,鸡犬声闻,路宽车少。一年四季,太阳还未升起,路的两边,不少人急匆匆地由乡间赶来,从自行车篓里、从三轮车斗里、从摩托车筐里,卸下地里新割的、新摘的、新薅的沾满泥土的鲜菜鲜果,清亮亮、绿莹莹、嫩生生,一溜排开。人在一旁,或蹲或坐,或依或站,左巡右观,等待买主。这些时令果蔬皆自产,量不大,家里吃不完,就拿来卖。

  这集就叫露水集,方便了一隅的民众。

  今春我发现,这集市上除了卖新鲜蔬菜的,卖野菜的格外多,像是把春打了节儿,活生生撷了来,作以展示展览。一个个摊前,那野菜,有几撮儿的、有几捆儿的;有成筐的、有成堆儿的;看品相,却都鲜格灵灵,甚而湿漉漉带着潮气,黏着露珠,想是起了大早薅来的。卖菜人多老头老妪。年轻人,即便他(她)窝家懒着,也不屑于此,挣不了几文钱。然这些粗衣土脸的老者却都勤俭,不怕劳累。虽貌不惊人,却赶时髦,摊位前抑或脖子上、车子上,悬个收款码,不付现票的就让扫一扫。世上的事儿也挺怪,卖的人多,买的也就多,有时一个摊儿前,人扎堆儿围拢,生怕买不到,大家都想尝鲜。随着春浅春深,鹅黄半匀,花开次第,摊儿依次有茅根、茵陈、毛妮菜、刺角芽、苦地丁、荠荠菜、婆婆蒿、蒲公英、春棒棒、榆钱儿……多了去了。去老添新,隔几天换一样。荠荠菜包饺子,毛妮菜下面条锅,大多热水一焯,或凉拌或热炒或蒸煮,味道虽有清苦,却又分外爽口。有些不宜食用,却具清热解毒之功效,茶饮最妙。隔三岔五,我都会买些时令的野菜回来。上周,我到某单位串门,见俩屋电水壶咕嘟嘟响,都正熬茶,一壶熬的茵陈大枣,一壶熬的蒲公英大枣,茶色红润,一股清香。我问他们,这茵陈和黄黄苗(即蒲公英)哪儿来的?言说就在我住的路口买的。恍记幼时患病,穿白大褂的医生号了脉,让我到药铺里熬包蒲公英喝。家里没钱,母亲不知蒲公英为何物,到后坡刨了一篮黄黄苗,到集市上卖了,又到药铺买回一包蒲公英。多年后得知,两物乃一物,不禁哑然、黯然。

  说起集市儿,城市里这种流动的风景已不多见了,现在多的是夜市超市。那超市什么都装,只不装野菜。想我小时,县城的每个街口都有集市,有猪娃市儿、柴草市儿、有粮食市儿、菜市儿。露天,闹嚷嚷的,卖啥的都有。今天的城市,少了土腥味,少了烟火味。

  昨天见家门口集市儿上,竟有了卖香椿的。香椿非野菜,亦难归入正宗菜蔬,有些不伦不类,却是春之尤物,春头菜中的老大。嫩春里,从树枝头捋下来的叶芽儿,能入口的,皆为春头菜。春头菜多了去了,构棒楸棒,杨叶榆钱儿,哪个比得了香椿?

  卖香椿者乃一老头,他摊前的香椿芽儿,细嫩得像菜地里长出来的,青中透紫,紫里泛红,红中染绿,牙一咬,一种奇香扩到味蕾散到喉咙。拿家混了姜蒜,捣作浆样,浇捞面条最宜。我握一把儿在手,不问价位,直取他脖子上挂的二维码,掏手机扫过,只不听嘀的回响语报。一打问,说是扫到了儿子的手机上——他儿在家呢。我笑曰:“你儿子遥控收钱——你就不怕我没付你?”老人摆摆手:“从用到今,还没有过呢!”真是信任到家了。

  这些野菜,岁岁枯荣,春风一吹,一地灿烂。它们原是贫苦年月,囤里没粮,万般无奈之下,才权作果腹充饥,以度春荒的东西。今河东河西,摇身一变竟成雅物。昨天老妻又在街口买了一兜榆钱儿,滚水焯过,拌面蒸吃。那榆钱儿浅绿碧翠,钱串子似的,吃起来绵口。妻还特意给邻居送了一碗尝鲜,换来邻家迭声道谢。多年前我曾戏言:日日若能吃上野味,日子岂非过到了天上?当时所说野味,指的是肉。今之野味,变成了野菜。野菜之价并不比肉价便宜到哪里去。然一日三餐,桌上摆的,分明是整个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