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:枯井边的脚印
一
北风卷着枯叶,刮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,发出“呜呜”的哀鸣。枝干虬结如老人暴突的青筋,刺向铅灰色的天空。树下,半截磨得发亮的石碾旁,几个裹着黑棉袄的女人正凑在一起纳鞋底,针线在她们粗糙的手指间翻飞,偶尔抬起眼皮,目光便齐刷刷地投向不远处那座低矮的土坯房。
那是春桃家。屋顶几处新盖的茅草还没来得及褪去金黄,已被寒风吹得凌乱,像是头上一块难看的疤。院墙塌了一角,露出里面同样萧瑟的小院。一只瘦骨嶙峋的花狗蜷缩在门槛内,听见动静,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,又垂下头去。
“啧啧,造孽哟。”王婶子吐出嘴里含着的瓜子壳,声音压得低,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,“这才几天?棺材板儿还没捂热乎呢。”
李家媳妇撇了撇嘴,手中的锥子狠狠扎进厚厚的鞋底:“守寡哪有那么容易?年轻轻轻的,耐得住?”她的尾音拖得老长,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暧昧劲儿。
另一个年轻的媳妇嗤笑一声:“人家可是‘克死’男人的白虎星,说不定夜里就有男鬼上门呢!”说完,几个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,嘴角泛起一丝刻薄的笑意。
这些话,一字一句,如同冰冷的石块,砸向那座沉寂的小院。屋里,春桃木然地坐在炕沿边,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丫蛋。孩子吮着大拇指,睡得正香,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颈窝。窗外的对话毫不费力地穿透薄薄的窗纸,钻进她的耳朵,每一个字眼都像淬了毒的针,扎得她心脏一阵紧缩。
丈夫柱子是在三天前的傍晚走的。矿难,连尸体都没找全。当工友把他沾满煤灰的血衣和一小沓皱巴巴的钱塞到她手里时,她只觉得天旋地转,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,哭都哭不出来。如今,那笔用命换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,大部分填进了办丧事和给公公抓药的窟窿。生活的重担,瞬间压弯了她单薄的肩膀。
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子斜斜地投进来,笼罩着她,也笼罩着熟睡的孩子。阴影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,仿佛要将这一室的凄凉吞噬殆尽。
二
日子像一口干涸见底的老井,沉闷而无望地向前蠕动。春桃几乎足不出户,除了必要的劳作,便是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。公婆本就体弱多病,接连遭受打击后更是卧床不起,整日昏昏沉沉。家里弥漫着中药苦涩的味道,混合着婴儿奶膻和尿布的气息,令人窒息。
这天午后,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,纷纷扬扬,落在泥泞的村道上,很快化成浑浊的水迹。春桃背上竹篓,里面放着仅有的两只下蛋母鸡,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镇上去。婆婆咳血厉害,急需止咳止血的药。兽医站兼卖些常用药品。
街道狭窄湿滑,行人稀少。偶尔路过的男人,目光在她略显憔悴却依然清秀的脸庞上停留片刻,随即飞快移开,带着探究与不易察觉的欲望。春桃低着头,加快脚步,只想尽快逃离这些异样的视线。
就在拐角处,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突然冲了出来,险些撞上她。车筐里的杂物散落一地。骑车人慌忙跳下车,是个陌生的外乡青年,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,脸上带着几分局促。
“对不起!大姐,我没注意……”他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,动作有些慌乱。
春桃默默侧身避开,继续往前走。这种事,近来不少。自从成了寡妇,她身上似乎贴上了一种无形的标签,既是同情的对象,也是某些人眼中待捕猎的猎物。
“等等!”那人又叫住她,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,“这是我们厂生产的特效感冒冲剂,给你家病人试试?”他的目光诚恳,语气真挚。
春桃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纸包。指尖触碰的刹那,一种久违的暖意竟顺着手臂蔓延开来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谢谢,却发现嗓子眼发紧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微微点了点头,转身匆匆离去。雪粒子打在脸上,冰凉一片。
回到村里,天已擦黑。远远望去,自家那盏昏黄的油灯显得格外孤寂。推开篱笆门,迎接她的却是婆婆微弱的呻吟和公公剧烈的咳嗽声。春桃的心猛地揪紧,急忙放下背篓,冲进屋内。昏暗的光线下,两位老人形容枯槁,气息奄奄。那一刻,无边的恐惧攫住了她——如果连最后的亲人也不在了,她该怎么办?
深夜,安顿好老人和孩子,春桃独自坐在冰冷的灶台前添柴。火光映照着她蜡黄的面孔,眼里布满血丝。白天那个外乡青年的身影突兀地闯入脑海,还有他手中传递过来的温度。她摇摇头,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念头。在这个封闭保守的小山村,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成滔天巨浪。更何况,她已经没有退路,也不能出错。
月光透过残缺不全的窗棂洒进来,在地上画出支离破碎的图案。院角的那口枯井黑洞洞的,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。春桃打了个寒颤,起身插上堂屋的门栓,又反复检查了一遍。门外,只有呼啸的风声掠过树梢,带来远处几声模糊不清的犬吠。
三
春分过后,大地解冻。沉寂了一冬的大槐树村渐渐苏醒,田间地头出现了零星劳作的身影。春桃也不例外。她承包了村东头那块最贫瘠的坡地,打算种些杂粮补贴家用。每天天刚蒙蒙亮,她就扛着锄头出门,直到暮色四合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。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,皮肤晒得黝黑,人也愈发消瘦。
这天晌午,她在地里拔草,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。回头一看,竟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外乡青年。他还是那身打扮,只是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“是你?”春桃有些意外,手下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“是我。”陈远抹了一把汗,笑容朴实,“我叫陈远,是从县农科所下来的技术员,负责指导咱们村的新品种种植。听说你这块地……比较特殊?”他环顾四周,目光落在脚下板结坚硬的土壤上。
春桃点点头,没说话。这块地是全村最差的,石头多,土层薄,往年撒下去的种子往往十收九败。
“我想引进一种新的抗旱玉米种,免费提供给你们试种。”陈远蹲下身,用手扒拉着泥土,“这种籽粒饱满,生长期短,特别适合山地丘陵地带。当然,关键是要科学管理,合理施肥浇水……”他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,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。
春桃静静地听着,心里泛起一丝涟漪。这个男人和其他村民不一样,他身上有种沉静的力量,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相信他。更重要的是,他的提议像是一道微光,照亮了她眼前黑暗的生活。或许,真的有机会改变现状?
接下来的几天,陈远果然带来了珍贵的种子,并亲自帮她整理土地、划线播种。两人常常并肩劳动,沉默居多,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在空气中流动。有时递工具时的指尖相触,或是弯腰时不经意的肩膀碰撞,都会让春桃心跳漏拍几下。她惊觉自己竟然开始期待每天见到他的清晨。
然而,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。村里很快就有了闲言碎语。先是有人看见他们在地里单独相处,接着各种不堪入耳的版本便传开了。有人说春桃不甘寂寞,勾搭上了外来的技术员;有人说陈远心怀不轨,专挑寡妇下手;更有甚者,断言这是“奸夫淫妇”早就计划好的私奔前奏。
这些话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春桃耳朵里。起初她愤怒不已,后来转为深深的悲哀。她知道,在这个环境下,解释等于掩饰。唯一能做的,就是尽量减少接触,避嫌。于是,她开始刻意错开劳动的时间,甚至故意躲着他。
陈远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疏远。几次想找机会交谈都被回避后,他终于在一个傍晚拦住了她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表情带着受伤的神色。
“为什么躲着我?”他直视着她的眼睛,声音低沉。
春桃避开他的目光,盯着自己的脚尖:“为了你好,也为我自己好。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,你不懂。”
“我懂。”陈远上前一步,语气坚定,“但我不在乎!我只在乎能不能帮到你,能不能让这片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!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认命吗?”
这句话像重锤敲击在春桃心上。是啊,难道我真的甘心吗?日复一日在这穷山恶水中耗尽生命,被人轻视践踏,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?她抬起头,迎上他灼热的目光,那里跳动着火焰般的热情。一瞬间,某种坚固的东西在她内心深处松动了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。邻居张大妈慌慌张张跑过来:“春桃啊,快回去看看吧!你家老爷子不行了!”
犹如晴天霹雳,春桃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什么都听不见了。她推开挡路的陈远,发疯似的往家跑去。
四
灵堂设在堂屋中央。气氛肃穆压抑,烧纸钱的气味混杂着檀香味充斥鼻腔。春桃跪在草席上,机械地磕着头,眼泪早已流干,只剩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漆黑的棺木。公公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,在昨晚半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临终前,他紧紧攥着春桃的手,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,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,唯有两行浊泪滚落脸颊。
吊唁的人群来了一波又一波。表面上都是惋惜哀悼的表情,背地里却在窃窃私语,猜测这家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谁。春桃麻木地应付着一切礼仪,感觉自己像个牵线木偶。直到夜色深沉,宾客散尽,只剩下一家人面对冷锅冷灶相对无言。
“吃饭吧。”良久,婆婆虚弱地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桌上摆着简单的素斋,冒着丝丝热气。春桃拿起筷子,却没有胃口。这时,院门外响起轻微的叩击声。
打开门,竟然是陈远。他提着一个布袋子站在月光下,神情关切:“我刚听说消息赶过来。节哀顺变。”他将袋子递给她,“里面是我托朋友买的一点营养品,给老人家补补身子。”
春桃愣住了,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他会来。感激之情尚未升起,就被随后赶来的族人粗暴打断。为首的是她的一个堂叔,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。
“姓陈的,这里不欢迎你!”堂叔厉声说道,“我们家族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!尤其你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,少在这儿假惺惺装好人!”几个亲戚也跟着附和,推搡着要把陈远赶出去。
场面一度混乱。春桃急得想去阻拦,却被婆婆死死拉住。“别冲动……”老太太喘息着劝阻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。最终,陈远无奈地看了春桃一眼,被迫离开了。看着他失落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,春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撕扯开一道口子,鲜血淋漓。
葬礼过后,生活并未好转,反而陷入了更深重的困境。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药物供给彻底中断,婆婆的病情日益加重。孩子们饿得嗷嗷直哭,家里的存粮眼看着见了底。春桃不得不更加拼命地干活,四处借债,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。与此同时,针对她的恶意也在升级。不知谁带头传言说她八字硬,克死了丈夫又克公公,是个不折不扣的扫把星。就连小孩子在路上看到她,也会捡起石子扔过来,嬉笑着喊“扫把星”。
孤立无援的境地中,唯有陈远偶尔偷偷送来的帮助支撑着她。有时是一袋面粉,有时是几斤红薯干,他总是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放在门口就走。每一次收到这些东西,春桃的心情都无比复杂。一方面是实实在在的恩惠,另一方面却是对他因此受到牵连的愧疚。她清楚地意识到,和他扯上关系只会让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,可她又实在舍不得斩断这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矛盾的心理折磨着她日渐憔悴。直到有一天傍晚,她在河边洗衣时再次遇见了他。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,波光粼粼。陈远蹲在她身边帮她搓洗衣服,袖子挽得高高的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水流哗啦啦响着,冲刷着石板上的泡沫。
“别再管我了。”春桃突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你会害了自己的。”
陈远停下动作,转头看她,目光深邃:“如果我说我不怕呢?”
“你疯了!”春桃激动起来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,“你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的吗?他们说你是狐狸精变的,专门骗女人!迟早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!”
“随他们说去吧。”陈远握住她的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潮湿的皮肤传来,“我只问你一句话——你想不想离开这里?想不想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?”
这个问题击中了春桃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愿望。多少次午夜梦回,她幻想过逃离这个禁锢她的牢笼,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。但她从未敢奢望真的能有实现的可能。此刻,面对着这个男人真诚的眼睛,那些压抑已久的渴望突然冲破了堤坝。
“想……”她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,“可是我不能连累你……”
“没什么连累不连累。”陈远用力握紧她的手,仿佛要将勇气注入她的血脉,“只要你愿意相信我,我们一起努力,总会有办法走出困境的。”
泪水模糊了视线,春桃重重点头。这一刻,她决定赌一把。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,也好过在原地等死。